娘摊的煎饼

　　一米七的个头，一百七十六斤的体重，明显是超重了。已是人近中年，到了该注意养生保健的时候了，在妻子的催促下，我从今年四月开始减肥。坚持早晚运动，饭只吃六成饱，经过三个月的努力，成功减掉了八斤。血压正常了，睡眠改善了，身体也不那么臃肿了，整个人感觉倍儿爽。

　　忙于工作，奔于生活，已经三个多月没回家看爹娘了。七月八日是爹的生日，一早便开车带着妻儿往家赶。爹娘为了早一眼看到朝思暮想的孙子，早早就在村口等我们。一下车，儿子小鸟般扑进了爷爷奶奶的怀抱，爹娘脸上洋溢的幸福，让人羡慕，真的应该是“带上笑容，带上祝愿，领着孩子，陪同爱人，常回家看看”。和儿子亲昵够了，娘开始上下打量我：“你怎么瘦了？”“我减肥呢”。“减什么肥，我看一点都不胖”。从小我的小伙伴们都喊我小胖子，但在娘的眼里我一点都不胖。

　　姐知道我爱吃煎饼，中午的宴席上专门给我准备了她摊的煎饼和地瓜叶梗小豆腐。这是我儿时的记忆，吃了那么多年城里的“珍馐佳肴”后，这道菜对我极具诱惑力，加之已经“饿”了三个多月了，放开肚子吃了起来，一连吃了三个煎饼后，我心满意足的说：“今天总算吃了顿饱饭。”听到我这句话，娘问我：“你在家里吃不饱吗？”我是个爱开玩笑的人，指着妻子说：“她做的饭菜，是人吃的吗？”“那是让两头猪吃了呗。”妻子指着我和儿子笑着说。全家人哄堂大笑，小小的农家院里充满了幸福的味道。但我注意到娘脸上虽然堆满了笑容，但眼中明显的掠过了一丝不快。“怎能说我儿子和孙子是猪呢？”娘眼中掠过那丝不快时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。因为我理解娘，在她的眼中我是那么优秀，谁都不能说我一点不好，哪怕是开玩笑。

　　早上起的早，开了一百多公里的车，加之中午又喝了点酒，吃过午饭，我躺下便睡着了。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，窗外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。娘说：“吃了晚饭再走吧，晚上娘做你最爱吃的水煎包。”我原想不在家吃晚饭，看着娘期待的眼神，我不忍拒绝，“好吧，我们吃了晚饭再走。”爹凝眉望着窗外下个不停的雨说，“吃了晚饭，在家住一晚上，明天一早再走吧。”我说：“不行，明天我们都得上班，孩子还得上学，我们吃完晚饭就走。”爹抽了一口烟说：“你们不在家住，那趁着天还亮，赶紧回去吧。”娘先是楞了一下，随后接着说：“你们还是趁早回去吧，等再回来时娘再给你做水煎包。”我明白爹娘的心思，他们心里很想和自己的儿孙多呆一会儿，但怕我雨夜开车不安全，让我们在天黑之前平安回到自己的家。他们别无所求，只期盼自己的儿孙平安、上进、有出息。爹娘再也没有多说话，默默的收拾好早就给我们准备好的山鸡蛋、纯花生油、无任何添加的面粉，还有几捆爹自己种的青菜。临走了，爹娘佝偻着身子撑一把雨伞，站在村口，看着我的车渐行渐远……渐行渐远……直到泪水和雨水模糊了他们的双眼，什么也看不见。

　　工作还得好好干，生活还得继续。七月十日，早上刚起床，我便接到了哥的电话：“我在你家楼下，娘让我给你捎来了东西，赶紧下楼拿上去，我还得去开会。”下楼见到哥，他递给我一包煎饼，“娘说你在家里吃不饱都瘦了，你最爱吃她摊的煎饼，昨天她在家摊好了煎饼，今天让我给你捎来了，你说，这个老太太，真是的……”哥嘴上是愤怒，但眼圈是红的。此刻，我才明白：当时娘眼中掠过的那丝不快是认为我在家吃不饱饭饿瘦了！我大脑一片空白，是自责？是愧疚？是感动？似乎又都不是。我机械的从哥手里接过那一包煎饼，久久缓不过来。

　　捧着一包煎饼回到家，我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潮水，泪如雨下。娘已经整整69岁了，已是满头白发，并患有哮喘、股骨头坏死等症，就因为看到我瘦了就要给我摊一包我最爱吃的煎饼！我不敢想像在三十七度高温的盛夏，我的白发亲娘是如何在地鏊子上为我摊了这一包煎饼。而这仅仅源于我的一句玩笑话！我为什么不向爹娘讲明我是在减肥保健！它是那样沉重，把它抱在怀里我浑身颤抖！抱着一包煎饼，我的思绪回到了自己的童年。

　　小时候，父亲身体不好，无法出去挣钱养家，一家五口人的生活全靠母亲开豆腐坊维持。那个时候，还没有磨糊机，全靠家里的一盘老磨磨豆糊。为了赶在早饭前把豆腐做好，凌晨两、三点就得起床推磨。磨盘很大，得三个人才能推动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，爹和哥姐轮换着推磨，唯有娘三百六十五天不停歇。穷人的孩子早当家，从七岁开始我也和哥姐轮换着推磨。我们渐渐长大，这简单的豆腐坊已无法维持家庭，娘便开始养猪、养羊、养鹅补贴家用。童年的我，放学后和寒暑假便成了放牛娃、放羊娃和放鹅娃。因为家里困难加上爹娘重男轻女的思想，姐一天学都没有上，哥初中毕业后，十六岁就去当了兵，爹娘把上学的机会给了我。艰辛的童年生活造就了我吃苦耐劳、坚忍不拔的性格。我暗下决心一定要让知识改变我和这个家庭的命运。因为上学的机会来之不易，所以我倍加勤奋。中考时，我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当时被称为“大学生摇篮”的新泰一中。进入高中后开始住校，每个月才能回家一次。高中三年，无论刮风下雨、严寒酷暑，每个星期天爹骑着自行车赶六十里山路，准时将娘摊好的一包煎饼和一罐头瓶炒咸菜送到我的学校，这是我一周的饭菜。那时，我们班主任开班会时，经常对我们这些住校的学生说一句话 “你们一定要对的起那一包袱一包袱的煎饼呀”！吃着这一包袱一包袱的煎饼，我的世界观、人生观和价值观逐步形成。高二时，我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理想：做一名刚正不阿、惩恶扬善的好法官。高考时，我毅然决然的报考了当时炙手可热的法律专业，进入大学系统学习法律知识。大学毕业后，经过两次公务员考试，我有幸考入岱岳区法院，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。记得体检那天正好是爹的生日，体检完赶回家时已是下午一点多了，寿宴一直没有开始，爹和娘一直在村口等我。一见到我，爹迎上去焦急的问：“体检结果怎么样？”我说：“通过了。”爹高兴的一拍我的肩膀说：“我们家世世代代是农民，今天要出一名法官了！”我说：“还不一定，还要政审呢。”爹自信的说：“别的不敢说，这政审我敢打包票，我们李老家世代忠厚善良，你从小学到大学都是三好学生，一直当班长，还是优秀学生干部，没有和人打过一次架，没有打过学校一块玻璃，能过不了吗？”我成功的消息，是送给爹最好的生日礼物。那天，我们全家都很高兴，喝了很多很多酒。

　　接到录取通知书，要去法院报到了，爹娘把我叫到了跟前，满含深情的对我说：“我们家世世代代、老老少少都是忠厚善良的人，你现在是法官了，一定记着，要像包公那样公公正正的给老百姓断案子，不要做对不起良心和祖宗的事，那样我们就没脸活了。”朴素的再也不能朴素的语言，道出的却是深刻的再也不能深刻的道理。我记着爹娘的教诲开始了我的法官之路。

　　基层法官是辛苦的，每年近两百件案子压的我喘不过气来。十一年来，工作的压力，生活的烦恼，让我不到四十岁血压已高，睡眠已有障碍。当然，这不能告诉我爹娘，我可以自己调理身体，且正在调理。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爹娘：十一年来，您的儿子牢记您的教诲，以一颗公正善良之心审理每一起案件，以真诚之心对待每一个人，我对得起祖宗、对得起良心，您会为我骄傲！

　　想到这里，我擦干眼泪，吃了娘摊的两个煎饼，起身去上班。

　　一包煎饼，万般春秋。

　　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 天平法庭 李广军